老赖在一个地方看树没意思,那就出去走走吧。走完了呢,可以回到老地方回忆回忆咱走过的不是老地方的地方。我突然发现,能够回忆的人情事物不老少,想来想去,随手随意就能够拎起来,有说道有味道的,是树。
我说我注意树,是树自己一丝一丝积累力量,让我动心。
黑河,达紫香,学名叫做兴安杜鹃。披霜戴雪,敢于以一腔热血颜色来燃烧旷野,敢于以无声的火热呐喊来唤醒早春的,必是达紫香花。达紫香花红彤彤,从不跑到闹市去显摆炫耀,始终坚守你要寻美就来深山的原则,花期呢,只在乍暖还寒的那几天。山上红彤彤,达紫香怒放了。这个季节你走进黑河人的家,保证看见达紫香一枝两枝的,三五十朵含娇带羞的粉红色花朵苞蕾。春天能够来到黑龙江边,就是寂寞山林与城里人家联合起来钟爱达紫香的结果。
齐齐哈尔,我的老家,只记住一棵老榆树。它很粗,三四个大人、四五个小孩,手拉手围圈,刚刚抱住。仓西古榆,名字古香古色,好像藏着什么传说。那里是龙沙公园的一个大土岗,岗下是波光粼粼的龙沙湖,湖东南岗上,一连串青砖青瓦的小平房,房檐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方位往往飞出翘翘的牛角,一高兴还立着怪兽。
仓西古榆是什么意思呢?我爸庞镇告诉十来岁的我,从前那片青砖房,是黑龙江将军衙门的大仓库,后来成了齐齐哈尔最早的图书馆,西边一个小房子小院子名叫寿山祠,是齐齐哈尔人民给寿山将军保留的一点念想,老榆树生长在仓库西边,就这么叫了“仓西古榆”。
我一旦回到齐齐哈尔,总要在仓西古榆跟前流连徜徉,怀念我爸或者追思寿山,我心里多少淤积着惆怅。念一念仓西古榆四个字,又会微微一笑,觉得齐齐哈尔人多能逗乐子。可是在我七十岁的秋天,两个跟我最铁的白毛笑脸哥们儿,陪我走到仓西古榆跟前,四个字的石碑不见了,老树好像瘦了好几圈,它胸脯上还秃裸了一大块老树皮。周围好几棵百年榆树还嫌古榆老实,欺负似的占领它伸展枝叶的空间。颤颤巍巍三百年老翁没说啥,苟活着。我在心底埋怨齐齐哈尔,摩天大厦排山倒海地崛起,怎么能冷落古榆?
银杏树在丹东的大街两边,让我摸完一棵还想再摸一棵,抬眼望去,银杏树一棵一棵,路有多长,丹东路边银杏树的树趟子就有多长。一个不好好走路而老是摸树的人,要么是犯了神经,要么是犯了诗意。我应该属于后一种。我摸树,猜想,七八百年,一千年,从前谁把银杏树栽种在丹东街头的呢?丹东市是银杏树之城,我觉得古往今来这里头埋藏着奇妙。
西安路边的柿子树,在秋天挂满了金碧辉煌的小灯笼。金黄小馒头一般的软柿子,里头肯定藏着黏黏糊糊的甜蜜。我在树下行走与停留,微笑的柿子诱惑人似的,举手可摸。我咬了好几次牙,没摘,我看见西安人民在秋天的柿子树下行走了一两千年,人家都不摘,我在本质上也是一个随大流不惹事的好老百姓,应该跟西安人民心连心。
大连街头有开着大朵粉红花的美树,当地人管那树叫做英雄树。后来查资料,才知道名叫木芙蓉。原本在成都土生土长的木芙蓉,跑到大连,还能够好好开花,可见海风拂煦的大连,水土里有一股神力。
新疆石河子的杨树,叶子与枝条使劲向上。半夜你站在树下,能听见一种鸟鸣唱得好听,惹得我半夜不睡觉,老跑到青剑似的杨树下面,屏住呼吸,悄悄地听。后来我问诗人杨牧,你们石河子夜半三更不睡觉的鸟,啼叫得咋那么好听呢?杨牧说,那就是普希金诗歌里的夜莺啊。
黑龙江的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,扭曲的沙地榆树,看上去好像榆树界里的孩童,哪知道它们已经憋憋屈屈生长了五六十年。让我知道痛苦与惆怅也可以化身为美景,宁死不屈地展现在土地上。它们脚下的土地往往都是沙丘。
五大连池市有一个莲花山,毛榛子树笔直向天。毛榛子的果实大得多,手掌抓小榛子能够攥二三十粒,毛榛子呢,顶多攥十几粒。要得到毛榛子,人得爬十几米高,手里拿个长杆子敲树枝,成熟的毛榛子才给你下榛子雨。
哈尔滨大街两旁,动人的就是丁香,雪墙一般的芬芳,让我在行走的时候老是晕乎。一个东北石油学院毕业的哥们儿,记住了我的诗句,“紫丁香选择了五月,一口一口喷香了哈尔滨”。
大上海的街巷两边,法国梧桐高大俊美,金秋金叶,人们漫步在梧桐雨之下。雨是金叶构成的,是大片的。这时候,会呼吸到遥远的情思,甚至想起许多晶莹的名字,例如周恩来、宋庆龄、瞿秋白、鲁迅、萧红。
一个人和一棵树之间,是谁也不欠谁的关系。人不跟树说话,树也不跟人说话。你看了树一眼,树也就看了你一眼。你是用目光,顶多两道光。树是用树叶,老多老多树叶,灿灿的郁郁的嫩嫩的,树的目光深不可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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